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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蜂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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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門六賊

一張破破爛爛、狀如廟宇符咒的紙片上,橫書了這四個潦草的大字。下方緊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輩 僭稱名門

恃兇殺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奸淫不倫

惡孽迷天 罪當十誅

這樣的「破門六賊」聲討狀,在臨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貼滿了四周房屋與商店墻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霧滲得綿爛,有的掉出半片隨細風輕晃,有的散落在水窪裏融成了一團。

分明是午後的光天白日,這梨花巷街道卻空寂無人,不只平日沿街擺賣的販子全不見了,就連兩旁房子的商鋪也都關起門來。街心就只得一條流浪狗咬著腐壞的骨頭走過,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寂靜情景,加上滿墻滿地密密麻麻的紙,整條街道乍看有如變成幽陰的樹林。

街裏唯一仍打開門口的,是在西首盡頭處那座「迎風客棧」,洞開的大門前未見一人,門內的大廳也都空蕩蕩。

——「迎風客棧」雖說是旅店,其實無人落腳。臨江城裏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客棧數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樓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飯館,卻引來城裏三山五岳人馬聚腳,漸漸在店裏私開賭局,結果店東只靠少許的抽成維持生計,店子被黑道鵲巢鳩占,成了活脫脫的賊窩,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齷齪,就算在外頭也嗅得出一股潮濕的黴味,城裏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聲討狀下面寫著挑戰「破門六賊」的日子地點,正是今天這家客棧。

春雨不斷在下,街裏泛著大片迷蒙白霧,四周物事全都籠罩在一層淡淡濕氣中。一切仿佛都變慢凝止。

此時出現一人,左手撐著一把繪了優雅梅花圖畫的紙傘,右手牽著仍在喘息中的白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這人一身白衣,身材細小,被紙傘遮著面目。其腰間掛了一柄長物,用油布套仔細包裹,以防沾水。

這人把馬韁繞在街口的木柵欄上,跨開穿著革靴的雙足,踏進了這條詭異街道。

幾乎同時刻,街道兩旁窄巷深處,微微傳來足步在水窪中移動的聲音。

這人毫不理會,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風客棧」門前才站住,然後掏出一方布巾,仔細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漬,這才輕輕把腰間那油布套解開。

只見布套之下露出一個造型古雅的劍柄,銅柄首與劍鍔護手都鑄成卷雲狀,手柄交錯纏著紫色的布條。

這人將紙傘略擡起來,現出一張英氣嬌俏的臉龐,以雪白頭巾包覆著發髻,正是童靜。

她靈動的眼目裏,有如透出烈火。

同時街道兩旁巷口和屋頂墻頭上,冒出了二、三十人來,在細雨中各自提著刀槍劍棒各般兵刃,隱隱已將童靜包圍在中央。

這群人衣飾和手上兵器不盡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屬幾個門派。他們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風聞近月來一幹自號「破門六劍」的強豪大鬧贛北,現在首次親眼看見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劍客,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嬌滴滴姑娘,驚訝沈默了一陣子後,就不禁笑起來。

童靜未有理會他們訕笑,仍然盯著前方的「迎風客棧」,從腰帶內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抖開來,正是那貼得滿街滿巷的「破門六賊」聲討狀。

三人此時從「迎風客棧」現身,其中兩個自大門並肩步出,另一人則在二樓窗戶跳出來,蹲在屋檐之上。

童靜朝著門前的人舉起那聲討狀。

「這東西。」她恨恨地問:「你們寫的?」

童靜仍帶稚氣的紅彤彤臉龐,配上這麽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眾多武人忍不住一陣哄笑。

可是客棧出來那三人卻沒笑。他們看見來的只有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棧門前那二人中,左邊的是個身材甚高壯的漢子,面貌四十餘歲,眉目間精光閃爍,一頭發髻已然禿了大半。他揚起披風,展露出腰間一柄十分貴重的鏤飾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澤,就知道這柄刀已經傳承了許多年。

他左手把著柄頭,站姿雄偉,隱有一方之主的氣度,此人乃是臨江城內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當家館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藝成於無極門後自成一系,已在臨江立足設館四代之久,聲勢頗大。就數此刻包圍在街上的眾多好手,裏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帶來的無極門弟子,占了將近半數。

阮韶雄聽聞這「破門六劍」不同一般匪盜,數月來在江西北境內奪取官銀,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財物;遇著官府圍捕也從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這次阮韶雄應臨江知府呂大人之邀剿除六賊,也就直接用聲討狀激使對方出來決戰,不料來的只有這麽一個小姑娘,阮韶雄身為群豪中的東道主,本該率先發話,面對著童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有皺著眉頭不語。

「是我叫人這麽寫的,又如何?」一把尖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長,蓄著須的臉輪廓深沈,右腕穿戴著一個烏黑色的鐵爪,兩根尺許長的尖硬爪子從掌背伸出來,那蹲踞的姿態也恍如一只棲息在樹椏上的大鳥。

他名叫沈豐,是湖南平江人士,自從六年前藝成於當地巨禽門後,一直與兩個師弟在外游歷修行。這陣子三人正好到臨江阮家作客,聽聞阮韶雄要來剿賊,也就一口應允助拳。

童靜聽了沈豐說,怒目往上盯著他,正要回話,但沈豐馬上又先一步譏嘲:「既然作賊,早就知道要沾汙祖宗父母,還怪別人寫出你的醜行嗎?」

另一人也接著沈豐說:「姑娘年紀如此輕,既是學劍之人,就該當走正道。」

說話者是站在阮韶雄身邊的第三人。他斜背著一柄長穗古劍,身材並非格外高壯,但肩頭甚為寬橫,腰細腿長,身形體如三角,呈現如豹子般強悍敏捷的氣勢。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紀,五官輪廓堅剛,可是眉宇之間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神色,嘴角微微撅起,既似輕松也像感到厭煩,讓人看不透他到底是來湊熱鬧不打算助拳出手,還是對自己的武技擁有絕大自信。

此人年紀比阮韶雄和沈豐都要輕,但他一說話,那兩人都瞧著他,顯然對他甚為看重。

他名叫龐天順,在場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獨自一人前來,可是論背景卻最厚:出身於名動三省的湘龍劍派,更是湘潭總館年輕一代裏出類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龍劍派源出湖南,百年來流布甚廣,從湖廣到江西,甚或廣西都有分支傳人,聲勢只稍遜於「九大門派」裏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門」。

——當今天下武林雖以「九大派」為尊,但實力出眾的宗派當然不只他們九個。像湘龍派、無極門、巨禽門等名門,無刻不想尋找機會壯大聲威,期望有天也躋身到「九大派」同儕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這次出手義助官府對付「破門六賊」,也是為這原因。

群豪裏其他十餘人,則來自贛北一帶幾個較小的武林門派,無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聯袂出手,因此踴躍到來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關系。

沈豐與龐天順剛才一人一句嘲諷,把童靜的臉蛋氣得更紅。但她無意辯解——「破門六劍」行俠於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預料必被誣蔑為匪賊,他們半絲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靜憤怒的,是聲討狀上的一句話。

「這句『奸……』」童靜不好意思說出整句:「你們亂寫些什麽?」

這聲討狀其實是臨江知府呂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寫,沈豐剛才這樣說,不過故意戲弄童靜。群豪大舉出動,對方卻只得一個女孩來接戰,沈豐甚感慍怒,忍不住又再譏諷:「幾個男女混在一起作賊,斷不是什麽好貨色,這『奸淫不倫』,八九不離十。」

童靜咬著下唇,本來如火的眼神突然凍結。

這剎那龐天順感受到童靜的氣息轉變,擡起本來懶洋洋的眉毛。

童靜那把紙傘分毫未動,但握傘的左手突然離柄,伸往後腰再閃電向前摔出!

沈豐還沒看清怎麽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紙傘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飛來,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鐵爪往面門一抹,發出金屬交擊之聲!

那飛行物被擊打折射往旁邊,插在沈豐身後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輕細的飛劍匕首!

此時童靜左手已接住剛才浮於半空的紙傘,全身恍如未動過一樣。

街上眾人全被童靜這手不動聲色的崆峒派「飛法」所震驚!

——好詭異的出手!

經過去年清蓮寺一戰,童靜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單劍,往往不能隨戰況應變,尤其在群戰中以寡擊眾,沒有長兵或遠射武器更受制肘,於是向練飛虹學習了飛刃之術。

童靜這飛劍雖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夠急勁,但她勝在曾經苦學過「半手一心」的虛擊法門,知道如何控制肢體的預兆動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際,身形幾近紋絲不動,飛劍將及沈豐面門,他才有所反應,幾乎就要了他的命,直驚得這巨禽門好手一身冷汗!

場上江湖經驗最豐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應,閃電伸手搭住腰間雁翎刀!

——這娃兒好不簡單!先擒下來再說!

阮韶雄腰旁銀光閃爍。他已不顧慮身份,率先出刀!

——黃州無極門以剛猛刀法與拳掌名聞江湖,當年阮韶雄太祖阮基遠渡拜師學藝十三年,得師門允許回故鄉臨江開設分館,自然已得真傳。阮韶雄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傳六十餘年的無極門刀技。

他卻看見眼前一花。

繪著梅花圖畫的紙傘,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轉迫近!

阮韶雄眼前驟失對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頭殺意萌生,再不理會是否留活口,吐氣猛喝一聲,雁翎刀爽利出鞘,順勢往紙傘全力橫斬而出!

——管它是傘是人,全都給我一刀兩斷!

阮韶雄同時聽到傘後傳來一種奇特的鳴響。

「收——」

站在右側的龐天順叫喊出半個字,同時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館主背後披風,猛把他往後拉!

阮韶雄的橫斬因這一拉而半途窒礙,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紙傘後有一物急激突射,透傘而出,準確無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閉著氣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順著龐天順的拉扯朝後倒跌!

那尖針似的物事帶著血花,拔離了阮韶雄手臂,覆又收縮回紙傘後面不見。

龐天順左手化爪為掌,將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頭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汙染濕。

這時紙傘挪開,只見傘後的童靜右手挽著的紫柄寶劍,刃身造型甚為特別,劍尖前段收窄如針,正是寒石子在廬陵所贈的「迅蜂劍」。

童靜手腕一抖,「迅蜂劍」那輕細的前尖即發出高頻的震鳴,顫動著將刃尖上血漬揮去,正是剛才傘後發出的異音。

街道兩旁許多阮氏無極門弟子,看見師父竟然一招之間就被這小女孩刺傷,既憤怒又無比震驚。

剛才童靜不靠眼睛,只憑阮韶雄腰間掛刀的位置與出刀的風聲,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紙傘掩護,以青城劍招配合「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劍尖截擊向阮韶雄橫掃而來的手腕,若非龐天順及時察覺,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於將手腕送上劍尖,隨時腕廢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運力,感覺腕脈筋骨並未受傷,仍能握刀發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傷了數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龐天順出手改變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傷才會如此輕。

饒是如此,童靜這麽一個少女劍士,一招間就殺退阮氏無極門當家,要是傳到外面,一劍已足名動武林!

細雨打在童靜臉上和身上,散出一陣霧氣。她渾身血脈沸騰,因為投入戰鬥而興奮不已。

街上群豪同時都心生疑惑。

——好邪門……連一個小姑娘都如此,這「破門六劍」到底是什麽人?……

有的人開始萌生退意。

「擒下這小妖女!」上方的沈豐吶喊著,雙臂一張就朝童靜飛撲下來!

這沈豐左一句「奸淫」,右一句「妖女」,童靜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劍」,祭起青城派「瀧渦劍法」的吞吐之勢,劍刃微一收蓄,馬上就發出顫鳴之音再次射出,迎擊半空中的沈豐!

湖南巨禽門乃揉合當地著名的鷹爪門功夫與南方傳來的鶴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鷹爪一脈最擅長騰挪跳躍,沈豐這空中撲擊,早就預計童靜會擊劍相迎,跳下時暗藏力道,半空中擰腰偏身,右手兩根鐵爪從旁朝童靜的劍刃猛砸!

——他看準了對方這柄「迅蜂劍」前端輕薄,用粗壯的烏鐵爪子發勁硬碰,必然將之打斷!

可是童靜那「瀧渦劍」之勢突然就消失無蹤。

原來童靜只是原位輕抖一下尖刃,劍招並未真的發出,延緩了微微半拍子後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劍」反削沈豐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這虛勢欺敵之法不是別的,正是飛虹先生苦心傳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豐想不到童靜劍技竟有如此精微變化,要懊悔太冒進已然來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縮雙腿,希望減少中劍受傷的深度。

剎那間童靜卻感覺身後有激風卷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紙傘向後一引,前頭的削劍卻仍未停息!

——童靜所學的崆峒派「十五練手劍」,雖只是單劍法,但其中已經暗藏有左手劍指的密訣,即是崆峒派左右雙兵一心二用、互不幹犯的基礎。

一物迅速纏上了紙傘,緊緊拉扯!

童靜雖然能做到左右手分開出招,但畢竟體力不夠強,左手雨傘被這猛力拉引,影響了右手出劍的動作,那削劍略一偏斜,只輕輕割破沈豐的褲管!

沈豐驚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縮往旁翻滾閃躲,再也顧不得難看,用肩背著地打了個滾。

童靜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開傘柄,紙傘被異物收卷飛去。原來那是沈豐的師弟,以一根鐵爪飛索救了師兄。

這時街道兩旁群豪也擎起刀槍圍襲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見師尊被個小女孩一招刺傷,實是奇恥大辱,個個紅了眼率先沖殺過來!

經歷廬陵惡戰的童靜卻是氣定神閑,知道被圍攻的要訣是盡量移動變換位置,「迅蜂劍」隨身形步法展動,搶先沖向兩個阮氏無極門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風火劍」的「破澤」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發現童靜攻向自己的是虛招,正要搶擊,但那嬌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魚般游去。

震鳴的劍尖順著童靜腰步發勁直刺,另一名阮氏門人肩頭中招,單刀墮地。

只見童靜身劍合一,在眾敵之間穿梭出劍極為矯捷,劍技比在清蓮寺時大有進境。得到了那場生死苦鬥的可貴經驗,再經過大半年定下來潛心修練,童靜的劍法已然成形,漸漸顯露出令練飛虹也為之吸引的武學天份。

——甚至連那偷學得來的「追形截脈」,她也開始能夠做到應手而出的地步,只是準繩時機上她還沒有很大信心,出劍常常不自覺保留三分,截擊的威力跟正宗「武當形劍」仍有一段距離。

在場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軍人般習於圍攻,只是沖上來各有各打;有的小門派人物只不過來湊湊熱鬧,更無心與這厲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後面虛晃兵刃不願上前。結果二十餘人圍打一個女孩,竟是陣形松散,童靜仗著身形嬌小靈巧,在敵陣中游走出劍,眾人都摸不著她動向。

又一人慘叫跌去長槍,捂著血淋淋的左掌狼狽飛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聽到那「迅蜂劍」的鳴音稍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無人敢再搶近童靜七尺之內。

童靜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劍技,出手精巧莫測,那幼細劍尖有如準確無比的蜂刺,倏隱倏現,一個個大漢為之震懾。

童靜收劍稍息,劍刃鳴音驟止。她斜挽著那尖鋒細如銳針卻令眾多漢子膽寒的「迅蜂劍」,渾身散發著一股逼人英氣。好些武人這時竟不敢直視她,已渾忘今天乃是助官府來「剿賊」。

這時童靜感到左側一團氣息迫近來,瞥見正是全身衣衫滾得濕透的沈豐。他擅長鷹爪功的步法,奔在積水的地上只發出極細微聲音,已欺近到童靜側面,鐵爪直取她頭頸!

——然而童靜連前武當「褐蛇」波龍術王也對敵過,這等輕功怎不察覺?

沈豐適才知道這小妖女的虛擊花招甚厲害,於是這次加快主動出招。他的巨禽門武功,下盤是輕快靈活的鷹爪騰步,出手則是剛勁沈重的鶴拳,這招鐵爪夾帶劈掌擊出,把潮濕凝重的空氣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靜日夕練習的對手,實在差太遠了。

「你的劍,不用招架。」飛虹先生經常這樣對她說。「盡用你最大的長處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修練,童靜深知自己目前最強之處何在:靈巧的身體控制,還有對時機的準確掌握。

她冷靜看著沈豐這爪掃來,就等對方出招已到了無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頭矮身閃躲,順勢發劍,那顫鳴的「迅蜂劍」化作白虹,直取沈豐暴露的腋窩虛位!

童靜此劍自然不經思考擊出,勁貫劍尖。這道經過寒石子細心淬磨的刃鋒,即將貫入沈豐的胸肺——

另一柄劍從旁削來,架住了童靜的刺擊,碰上震動中的「迅蜂劍」,發出極尖的銳響,兩劍各自彈開!

沈豐還以為自己胸口已然中劍,頹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無事。

童靜收劍一看,橫裏殺出阻截的,又是那個龐天順。

兩次被這個湘龍派劍士看穿自己的劍招,童靜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隱隱有種「終於遇到個象樣的對手」的快意。

龐天順救了沈豐,卻未再出劍追擊,只將長穗古劍收在臂後,不擺架式輕松地瞧著童靜。先前他不加入戰團,就是不願倚多圍攻,此刻也先讓童靜收劍定下神來,以示要與她單挑。

「你們都先退開。」龐天順說時視線不離童靜。

在他身後的阮韶雄正按著右臂止血,被這後生小輩指揮,心裏本甚不忿,但這一戰他與弟子都失利受傷,再逞強只有更難看,只好嘆息點頭,示意弟子退後。

沈豐表面毫發無傷,但自知比阮韶雄敗得更慘——阮韶雄頂多只是廢掉右手,他則幾乎一劍喪命。他與兩個師弟俱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

龐天順剛才從旁觀看出來,眼前這名少女的劍法雖未精純,但其中細微處卻顯露出非常驚人的才能,忍不住問:「姑娘師承何派?」

在童靜眼中,這個表情懶散的男子,算是敵陣中最禮貌的一個。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劍派。」

眾人早就聽聞,這「破門六劍」裏有人號稱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當派所滅,因此認定這幹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號,以壯威勢。

可是經過這番交手,眾人想法有些動搖了。

龐天順聽了只揚一揚眉,既沒驚訝也未失笑,把長劍轉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說:「那麽龐某領教了。」

龐天順那斜垂的長劍,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處蝕刻著圖紋,甚是罕見。

童靜面對龐天順,眼目裏再無怒意,略點了點頭,舉劍擺起架式。

她為了那聲討狀上一句「奸淫不倫」,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趕來臨江赴會,本來是要狠狠教訓這群人,但不知何解獨是這個龐天順卻怎麽看也討厭不下去。童靜這些年眼界開闊不少,剛才龐天順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這劍客跟阮、沈二人絕非同一級數。此刻童靜終於跟他對上,臉容不單毫不緊張,反倒現出興奮的神色。

與強手比試的強烈欲望,是成為高手的必要條件,龐天順也懂得這個道理。當他察覺童靜那表情的微妙變化時,心裏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間,龐天順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無比貫註。

他口鼻深沈吐出一口氣,手裏劍突然便活起來!

有說這湘龍派劍法來歷甚古,在宋朝時實與西岳華山的道門武藝源出一脈,後來南傳與湘地的武術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異,但仍保存了華山「以氣禦劍」的要訣。

龐天順沈身揚劍,劍刃挾帶一股氣勢,往前襲擊童靜中門!

童靜直覺這氣勁貫徹的劍招,以自己功力絕對硬碰不得,向橫展步避其鋒銳,以「迅蜂劍」急指向龐天順伸長的臂肘!

龐天順早就看出這「截脈」是童靜的得意技,他卻不閃不避,長劍仍舊直進,取襲童靜的左肩,那刺劍竟突然再加速!

——這種一劍之中借助悠長氣息,能夠半途二度加勁的秘訣,正是湘龍劍派的絕技!

童靜的「截脈」被這突變的劍速打亂,她剎那間判斷對方的劍將比自己的截擊更快到達,馬上決斷地回劍抵擋!

看見童靜的判斷與應變,龐天順嘴角揚起來。

兩劍交碰之下,龐天順的湘龍劍立時展現出氣勁沈雄的優勢,輕巧的「迅蜂劍」雖能及時將那刺劍格偏,但自身卻更大大反蕩開去!

這般硬擋正是童靜的夢魘,中門大開之餘,嬌小的身軀也因受力而失勢。她連踏數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勢。

但龐天順絕不放過這時機,長劍吞吐間又搶向童靜,劍尖於三尺餘距離之下逼指她面門,童靜面對這威脅,只得繼續乘勢退步。

湘龍派武功最講究氣力悠長,龐天順一直前進,繼續逼迫童靜,劍刃卻仍隱而不發,只是在一個最危險的距離遙指她,令童靜沒有反擊的時機。

童靜就如被龐天順那無形劍勢推動,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繼續退卻。要是此時群豪中任何一人從後阻截,她都將陷於險境。

——可惡……這不是辦法……

童靜咬著下唇,心裏變得焦急。對方不發招,她的「追形截脈」用不上;連退之下緩不過一絲空隙來,也無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誘敵虛擊。龐天順占著半步先機,就把她兩大劍技都封鎖了。

同時龐天順心裏正笑著對童靜說:你現在看清了自己的弱點沒有?

——他刻意用這戰術壓制童靜,就是要讓她體會:自己的劍太狹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沒戲唱。

童靜心裏雖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輸的倔強氣質,也在此時爆發。

童靜突然左足後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傳達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氣帶動右手劍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別的,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招「星追月」!

——拋棄所有擅長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劍去鬥對手!

龐天順臉容絲毫不動,本來留中不發的長劍發勁鼓動,劍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劍」刃尖如箭射向龐天順右目,可就在距離不足半尺時,龐天順的長劍刃脊猛砸而來!

童靜這「星追月」本來就出得有點倉猝,手上勁力未夠貫徹,抵不了這從旁擊打,紫色劍柄瞬間脫手,「迅蜂劍」旋飛落在積水的地上!

童靜臉上血色盡失。

龐天順卻未乘勢下殺手,只是收劍退了兩步,並足而立,冷冷地俯視著兩手空空的童靜。

「青城派劍法?不過如此。」

龐天順這句話,本來不過要挫挫童靜的銳氣,讓她接受失敗,但卻像根針刺進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靜的臉又再紅起來。

「有說錯麽?」在旁的沈豐本來一直神色敗喪,此際龐天順替己方挽回敗局,也就忍不住要討點顏面:「青城劍派,還不是給人家滅了嗎?」

童靜手中無劍,本來狀甚頹喪,但一聽這句話,從心裏就湧起一股氣息來。

「青城派有天一定會覆興的。」

「就憑你?」沈豐落力譏嘲。

但童靜不為所動。她明澄的眼睛瞧著龐天順等人,嚴肅地說:

「你們怎樣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許取笑他的志願。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裏閃耀著信心的光芒。

龐天順看著童靜這表情,一時呆住了,心裏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有人……來了!」

其中一個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這時忽然高叫。

他們剛才都把註意力投在童靜身上,渾沒發覺街道另一頭正有馬蹄聲急激接近。

一匹馬踏過街上水窪,濺起激烈的水花,狂奔進街來,可見騎者的淩厲身手。

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頭頂竹笠,背著長長的包裹,此時竟將兩足脫離了馬蹬,卻仍騎得極穩。

就在那馬兒奔到街中央的瞬間,騎士以手撐著馬項,全身從左側離了馬鞍,順著奔勢飛縱下馬,雙腿一著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閃電般一口氣進入群豪包圍圈內,穩站在童靜背後,那高速中順勢躍跑繼而靜止的動作,順暢如水上行舟。

沒了騎者的馬兒仍向街道右側沖前一段才慢住停下來,幾個包圍的武人險被撞倒,都慌忙跳過閃躲。

童靜看著那騎士,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

——只有面對同伴時才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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